扈江离

会当身由己,婉转入江湖。

【航润】三夏兴阳乡

 


*

 

 

乡土背景

 

由《万疆》而引发的

  

两万一千余字/一篇完结/开放式结局

 

争做新青年,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添砖加瓦

 

请勿上升

 


❤感谢亲家母的灵感,快乐小狗的碎花被子,以及依旧是F酱的倾情审稿


 

 

*

 

 

金属行李箱的外壳撞击在老旧的载货卡车上,发出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响。

 

左航坐在风头里,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脑门上,妄想着救一救那薛定谔的刘海。他盯着笨重的大箱子看了一会儿,它像是在跳着某种诡异的踢踏舞。

 

左航突然有些后悔把它带出来了。

 

行前就应该去批发市场买几个花花绿绿的蛇皮口袋,结实又耐用。

 

重点在于,就算摔坏了也不会心疼。

 

这两天里风尘仆仆,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转客运,好不容易辗转到了县城西边的小车站,问了老半天的路,又接连倒了两挂三蹦子;当他拖着箱子步行到村口,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候了,人也早就精疲力尽,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的灰下去。

 

得亏行李箱是银白色的,就算脏得一塌糊涂,也不怎么看得出来,依旧是一副很体面的样子。

 

左航环顾了一圈,周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埂,成片成片的小麦长势喜人,看着都得有一米多高了。已经到了五月底,正午的紫外线够呛,他白天出了一身的汗,虽说入了夜了,气温也跟着低了些,田野上凉风习习,但身上还是黏乎乎的,很不舒服。

 

他叹了口气,别的他都不图了,只希望到了以后,住处最好能有个洗澡的地方。

 

至于吃?

 

往年来过的人都说,务必牢记八字箴言——认清形势,放弃幻想。

 

贫困乡里清汤寡水的,荤腥难见,怎么也挑不出两筷子合胃口的菜,且所有的外卖软件打开来,均是空空如也,配送范围之内,一家店也没有。

 

他特地往箱子里塞了四五罐的老干妈,只不过……

 

田埂上坑洼不平,左航露天坐着,被晃得东倒西歪,两根麻绳随意地绑在身上,假装那是安全带,他心惊胆战地扒拉着铁皮车的边缘,充当扶手。或许是时间挺晚的了,司机也赶着回家吃晚饭,一路上开得飞快,遇见了大坑也不知道减个速,一脚蹬着油门,就这么飞驶了过去。

 

颠得左航就连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。

 

现如今,给他闻着点饭香都要反酸,老干妈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。

 

就在左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,就像那只蹦蹦跶跶的行李箱,下一秒就要被晃荡得叫嚣起来的时候,那辆快散架的破卡车终于好心地放了他一马。

 

他即将要支教一个多月的地方——兴阳乡,终于到了。

 

也不怪左航找不到路,村头只有块不大不小的烂石头,描了红的字早就磨损得看不清了,他估摸着时间,坐了快有半个小时的小卡车,穿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几大队几分场的农田,这才来到了人烟栖息的地方。

 

司机从驾驶座里跳了下来,操着左航半蒙半猜才能勉强听懂的乡音,热情地上来招呼他,还顺手帮他搬了行李箱。

 

左航脸色苍白,一句谢谢的话都说不出来,只想进屋找点水喝,手里捏着的矿泉水瓶子也早就瘪了下去。

 

平房大院里走出来一个人,隐隐约约地看不清脸,但身形清瘦,白衬衫在夜幕之中明晃晃的,很是显眼。

 

只听那司机管他叫,小陈支书。

 

左航知道来人就是他要找的人了,飞快地从双肩包摸出个文件袋递了过去,证明了自己的在学身份。

 

那人就着昏暗的路灯仔仔细细读了三两遍,直到确定了没什么问题了,这才不紧不慢地向那位司机道了谢,又苦口婆心地叮嘱了他两句,夜里田间开车要多加小心,注意安全,转而带着左航进了院子。

 

左航有些费劲地把行李拎着过了门槛,咽了两口口水,头重脚轻地站不稳,心里却不忘犯嘀咕,他是该慢点开,这车速,未免也太不要命了,再这样下去,迟早要闹出事情来。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年轻的村官走在前头,领着他进了犄角旮旯里的一间房,开了灯看过去,一览无遗,也就比所谓的家徒四壁好那么一点点而已。这屋子看上去很久都没人住过了,却意料之外的干净,一定是提前打扫过,还通过风了,空气中连灰尘的霉味也闻不到。

 

床是铁焊床,还是上下铺的那种,看着倒也结实,但明显有些年头了,上头刷了一层绿色的油漆,斑斑驳驳,已然剥落了不少下来。

 

房里总共有四张床位,但每一张都是光秃秃的,只有个木板。左航心里想着,挺不错,他一个人住一间,自在。

 

“你想睡哪里,可以随意选。”

 

陈支书说完就走出了房间,左航把双肩包扔在了靠里侧的床位上,打开了行李箱,着手收拾了起来。

 

他刚把床单给铺上,眼底下就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白色搪瓷杯,杯身还印着兴阳乡某次全民健身活动的大红字,里头的热水估计倒出来有一段时间了,不仅不烫手,抱在怀里还温温凉凉的,左航打开了盖子,看见几片细细的茶叶漂浮在上面。

 

“陈支书看上去…还挺年轻的…”左航喝了一大口茶下去,终于安抚了自己翻江倒海的肠胃,便抬眼打量起站在面前的人。

 

“比你小一岁。”那人笑了笑。

 

奇了怪了。

 

“你怎么知道我多大?”

 

年轻人朝着放在桌上的材料递了个眼神过去,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——姓氏名谁,家住何地,出生年月日,哪所学校哪个班,就连哪年哪月入的党,何时何地竞选上的研学会主席,拿了几次国家奖学金……

 

都白纸黑字的,一清二楚。

 

左航觉得自己的智商就和他的刘海一样,被田里的大风一并吹跑了大半,连同后面想问的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。

 

还是等明早清醒点再说吧。

 

“你晚饭吃过了么?如果还有缺什么,尽管跟我说。”

 

左航缓了半天,可还是想吐,就违心地说自己早就吃过了,他看着摊开来的箱子想了想,开口问那人有没有被子,虽说他的箱子挺大的,24寸,但要塞下一床被子还是有点勉强了。

 

主要是他也没想到,这里居然真的什么都没有。

 

那个自称比他还小一岁的村支书,皱了皱眉头,眼神看上去有些游移不定,只说自己去找找看,应该还有多的。

 

“这个,”过了有一阵子,直到左航都快清空了大半个箱子了,他才抱着一床粉色的碎花小被子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,“这个…给你用……”

 

他上下打量着左航那身洋气又时髦的打扮,从头到脚都和自己手里的东西格格不入,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,没了方才的条理和冷静:

 

“我们这里…条件确实不太好…只能委屈你凑合着盖了……”

 

“虽然…虽然是我盖过的,但是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低的就快被初夏的蝉鸣给压过去了。

 

“但是我洗过了,洗得很干净的……”

 

他垂着头,像是在喃喃自语,为着自己的待客不周,诚心诚意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。

 

左航第一次在那人端正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丝的窘迫。

 

自己既然肯来这里,肯定也是没什么洁癖的毛病,他不想叫对方太尴尬,立刻大方地接了过来,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。

 

他原本想再开口问他要个枕头,但看着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愧疚而又抱歉的神情,就也不想再叫他为难。

 

算了,随便拾几件衣服出来,叠一叠,摞起来也能枕。

 

他三下五除二收好了行李,房间里没柜子,衣服就塞在箱子里,刚好也不用拿出来了。

 

左航问清了洗澡的地方,手里提着个塑料袋,装了点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,走进了大院里唯一的一间澡堂子。他合上了破了几条缝的木板门,白炽灯刺啦刺啦的响了两声,照出了眼下的环境。

 

与其说是淋浴房,倒不如说是个杂物间,沾着土的锄头和铁锹靠在墙根放着,几个巨大的白色蛇皮口袋扎得严严实实,灰蓬蓬的,里头也不知道装着些什么。浴缸很小,全是水垢,左航直接踩着拖鞋站了进去。

 

打开花洒,冰凉的水洒在身上,冻得他浑身一个激灵。

 

左航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挪了出来,抱着手臂站在漏风的木门前面,瑟瑟发抖,把水龙头分别往两头开到了最大,又等了不知道多久下去,总是不见热水的踪影。

 

夜深了,他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,只能哆嗦着伸手,去塑料袋里掏出毛巾,就着那点冷水擦身子,一边看着角落里的蜘蛛上上下下,忙活着结网。

 

左航吐了一口气出来,心口凉得像是刚从井窖里捞出来的石头。纵使他有着再好的脾气,此时此刻,也快要消耗殆尽了。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“你来年都要硕士毕业了,这时候还想着去支教?”学院辅导员推了推掉到鼻子上的眼镜,低头看着手里的申请表,不少学生出去支教,都是图的保研名额,这里头的弯弯道道,他也是知道的,可左航不一样,他再开学都要研三了,这时候出去?

 

“我们学校…支教可不给保博的啊……”行政老师收了材料,慢吞吞地调侃了他一句。

 

左航笑着说哪儿还有这种好事,他就是想去体验一次。

 

这个念头最早要追溯到大二的时候,在毛概课上看了个短片,讲希望工程的,他被那些孩子的眼神给触动到了。奈何大学忙得脚踏实地,实在没空谈理想,直到硕士论文都写得差不多了,这才终于下定决心,要在最后的学生时代出去支教一次。

 

填写去向意愿调查表的时候,左航翻了翻研学会往年的记录,唯独一个兴阳乡,好几年都没人去过了,他皱了皱眉头,发信息问了从前的主席,得知了其中的缘故。

 

说来也很简单,无非是条件差得叫人无法忍受。

 

他看了一眼表格上的那三个字,后面一长串的空白格,在拥挤的上下行衬托之中,孤苦伶仃的,一副可怜又无助的样子。

 

他心软了。

 

一时之间没忍住,鬼使神差地,就把自己的名字给写了上去。

 

左航想着,反正自己皮糙肉厚的,他自我安慰道,年轻人嘛,吃点苦也不算什么的。

 

 

于是,“皮糙肉厚”的左航同志,抱着那床小花被,初来乍到,便头顶着三十八点五度的高热,咳嗽咳得震天响。

 

“你好点了吗?”昨夜见过的村支书端了碗粥走进来,他身上换了件浅蓝色的衬衫,一早上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,都怪他手忙脚乱的,竟忘了告诉左航,那个时间点,很可能已经没有热水了。

 

“已经好多了。”左航的鼻子还塞着,说话也是瓮声瓮气。

 

来人笑着摇了摇头:“等会儿还是去一趟村里的卫生院吧。”

 

“真不用。”左航从床上坐了起来,婉拒了他的好意,一则不想麻烦人,二则…要是再让他坐一次昨天的卡车,那还不得病上加病,“这不都吃过药了,我休息会儿,很快就没事了。”

 

那人把手里的粥碗递给他端好,又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他床边上。

 

“对了,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。”或许是知道了这人比自己小,又或许是承了人家的照顾,左航觉得自己已然跟这位村支书熟稔了不少,心理距离也没那么远了,“只知道你姓陈。”

 

“陈天润。”

 

“字怎么写?”

 

陈天润伸出食指,在空气中给他划出了笔画。

 

“那你出生的时候……”左航舀了两勺粥送进嘴里,甜的,加了白砂糖,“一定是下了场很好的雨。”

 

“据说是吧…可惜五月底,就和现在一样,快三夏了,并不是什么好兆头。”

 

“怎么说?”

 

“小麦喜旱不喜雨,况且,就快要农忙了,天不好,田里庄稼收得慢,大家都难过。”陈天润脸上的笑意渐散,显然是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给继续下去了。

 

左航不明所以,但也识趣,立刻岔开了话头,顺势问起了村上的孩子们——他的教学对象。

 

兴阳乡曾经有一所中心学校,从小学到初中都在里头,可最后已经没什么老师愿意来了,反而走了一个又一个,剩下的老师,一个人得兼好几门课,工资涨不了几百块,也早就是怨声载道。

 

地方政府早在几年前就下了红头文件,停办了那所学校,就连师资也一并归去了隔壁乡镇,只是可怜了兴阳乡的孩子们,如今要上个学,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赶路。

 

他们如今住着的村委会大院,建了也有好几十年了。老支书是个大名鼎鼎的烂好人,心软得就像晒场上的棉花胎,就连隔壁村甚至邻居县的,都知道他是个菩萨心肠。谁家生了孩子不想要,或者是养不起的,通通趁着夜半无人,扔在院子门口,而他也不管人家有病没病,一个个地照单全收,用那点微薄的工资,拉扯长大。

 

这间不怎么大的平头院子里,现如今也还住着七八个,一出生就被抛弃掉的孩子。

 

“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们?”左航一大早就听见了院子里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。

 

再偏乡的地区,也因着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推广,早就没人敢扣着家里的小孩不去上学。因此,陈天润派给他的任务也不很重,只是给那些没到学龄的孤儿和留守儿童们做做启蒙的工作,平日里放了课或是逢了周六日,再去辅导一下村上其他孩子们的功课。

 

“那要等你好全了。”

 

换季的气候,早晚温差极大,小孩子的身体,又不同大人那般强壮,陈天润还是担心他们会过了病气。

 

左航有些不好意思,觉得自己一过来,不仅什么事也没做成,反而帮了倒忙了。

 

陈天润摇了摇头,顺手收走了他手里的碗,起了身叮嘱他别想太多,好好休息。

 

“都是我不好。”

 

这已经是左航第无数次听见他说这话了,口气温温柔柔的,听得人什么脾气都没有了,更何况左航原本也不怪他。

 

陈支书好像,是一个很擅长道歉的人。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左航待在自己屋里,羞愧地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,喝了好几天的甜粥,每晚都有滚烫的开水,足足两个暖瓶,拎到他房间里供他洗漱。那点小毛病,到了第三天总算痊愈得差不多了,他想着自己的高低杠没白练,身体素质比起前两年好了不少。

 

陈天润工作完回来,不知道从哪里给他变出了一个黄桃罐头,说是生病了一定要吃这个的,还是冰的,又凉又甜,从喉咙熨帖到心肺。

 

或许是托了那个罐头的福,他很快就见到了那群孩子们。

 

小朋友们各个活泼可爱,整日在田里皮,打滚抓虾,衣服鞋子都脏兮兮的,带着一股新鲜泥土的味道,也有一两个特别机灵聪颖的,光是看着那双滴溜溜转着的大眼睛就能知道,那孩子的天资一定不差。

 

只可惜......他们启蒙得实在是太晚了,这个年纪的孩子,玩心本就重,在板凳上半分钟也坐不住。想来城里同龄的小孩,在他们这个时候,早就不知道上了多少的学前班,学了多少的特长下去了。

 

都说人生而平等,左航也信这个,但那是在来了兴阳乡以前的事,现在他知道了,现实并非如此,人只是被平等地生下来,赋予了一条命,却不得不三六九等地长大。

 

他很珍惜上课的日子,每晚都开着那盏绿色灯罩的拉线小台灯,备课到深夜。左航也问过陈天润,问他希望自己教孩子们些什么内容。

 

陈天润说,什么都可以,但最好能讲讲外面的故事。

 

那些孩子就像一张白纸,兴阳乡交通闭塞,只有偶尔生一场大病,才能幸运地进一趟县城,从小长到大,对农田以外的繁华世界,几乎一无所知。

 

左航想了一下他的话,又看过了村上孩子们的作业本,最后还是决定多上几次英语课,又安排了很多有趣的小游戏在里面,希望能寓教于乐。陈天润偶尔也会过来一趟,坐在那间临时搭出来的教室后排,两条手臂支在课桌上,托着腮听左航给孩子们上课。

 

村支书的工作似乎是很多的,但不论多忙多累,陈天润早中晚都会回来院子里做饭。

 

兴阳乡的伙食条件,确实不太好,但也和想象中的差不了多少——面条,烙饼或者米饭,菜也都是素的,就是农村人家常种的那几样,想吃点什么,都得自己动手。

 

没什么油水,是吃不习惯,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。

 

只是左航长这么大,用惯了天然气和电磁炉,这还是第一次烧农村的土灶。他从前也没想过,怎么就连生火烧锅,都是个老大难的技术活。

 

刚冒出点火星子的时候,得轻轻地下手去煽,但凡力道大一点,立马就给灭没了,又不得不重来。风向也是个大问题,扇子下面跑出来的烟,总是不听指挥,气势汹汹地朝人脸上扑过来,呛得他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。

 

到最后,一整个低矮的厨房间里,烟熏火燎,左航的双眼也刺痛难耐,上下眼皮糊在一起,几乎都睁不开了,眼泪直往下淌,越揉越多。

 

陈天润一进来就看见左航那副狼狈的样子,赶紧把他拉出来,站在新鲜流通的空气里,检查他的眼睛。

 

确认了没什么大碍以后,陈天润便让他以后也别自己开伙了,想吃什么都告诉他,左航说那怎么好意思呢,总不能天天当个甩手掌柜,坐着等吃饭,像个什么样子。

 

可是陈天润很坚持,他也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的。

 

左航没来的时候,这些事情,也都是他一个人在做,每日三餐时段,按时按点地赶回来,给这群孩子做饭吃,而现在左航来了,也不过多一副碗筷的事情。

 

“那你帮我打下手好了,”他想了一下,还是决定卖他个面子,“等会儿把明天要烧的柴火搬进去,吃完再去把碗洗了。”

 

左航满口答应了。

 

他发现自己还挺乐意帮陈天润干活的,只是陈天润总不大愿意用他,偶尔给布置了几桩小任务,他都开心得像村头的那条小黄狗,翘着尾巴,绕着人转悠。

 

就像是小时候,只是被喜欢的老师安排去办公室拿本书回来,都倍感荣幸,要偷偷乐上一整天。

 

但陈天润又不是什么老师,他更不是想当课代表,而处处献殷勤的好学生。

 

可自己怎么就跟中了邪似的?

 

好像…好像特别想听陈天润夸他两句。

 

“左老师…”何况这人,当着孩子们的面,还喊着自己老师呢,“最近忙着入三夏,所以…我们吃得也就相对简单点……”

 

左航从陈天润手里接了一碗饭过来。

 

“你就别叫我老师了,咱俩差不多大,我也不叫你支书,直接喊名字,行不行?”

 

“好。”陈天润递了筷子给他,“左航。”

 

左航怔了两秒,才赶忙接过了那人手里的东西。

 

他可能明白了,自己中的是什么邪。

 

陈天润的声音很好听,低低的,没有那么的清亮刺耳,却也不沙哑,就像是盛夏天里沁着冰块的气泡水。

 

那声音,那语调,即便是使唤人干活,也能说得那么婉转动人。

 

更何况,他还叫着自己的名字。

 

 

 

陈天润管孩子管得严,食不言寝不语,桌上的几个孩子都安静地埋头吃饭,偶尔掉两粒米粒到碗外边,也都乖乖地捻回嘴巴里吃掉。他们飞快地从盘子里夹菜,那阵仗,生怕下一秒就落入了三年大饥荒似的。

 

左航自然不好跟孩子们抢菜吃,他回屋子里翻了一罐老干妈出来。

 

此前一直听人说,农村的柴火饭很香,却也没想到这么香,左航平时不怎么挑食,除了青椒和生姜不吃,别的他都行,属于那种只要带着把勺子,上哪儿都能吃得开的人。

 

他抱着碗,舀了四五勺老干妈在上面,拌了起来。

 

“你要不要也来点?这个特别香……”

 

“我…我不太……”陈天润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,左航已经手快地挖了一勺子,盖到了他的碗里。

 

陈天润手里还剩下半碗的饭,米粒浸透了辣油,立刻变得红艳艳的一片。他看了一会儿,从碗边上夹了一小口送进嘴里,还没来得及咽下去,就立马放下了筷子,眼泪汪汪的,到处找水喝。

 

左航愣了一下,他觉得自己开的那瓶,已经算是拌饭酱了,口味并不重,没想到陈天润这个人这么怕辣。他眼看着那人喝了两大口水下去,又坐回来重新端起了那只小碗。

 

“吃不了你还吃。”左航立刻拦住了他,“重新盛一碗去。”

 

陈天润有些为难,他确实一点辣都吃不了,加上这两年来日夜颠倒的忙碌,肠胃愈发不好了,可他的性子,又绝对不肯浪费一丁点的粮食。在他还没上小学的时候,就已经会背那两首《悯农》了。

 

“没事,吃得下。”他继续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饭。

 

左航盯着他看了两眼,忽然伸手抢过了那只瓷碗,自己埋头吃了起来。

 

“你……”陈天润对着手里的空气发懵,“那碗…我已经……”

 

已经…都吃了一小半了。

 

左航吃得还挺香的,半点嫌弃他的意思也没有,他飞快地扒拉完剩下的几口饭,亮着空空的碗底对他说道:

 

“你重新盛。”

 

“左老师…”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着脚,艰难地够着那道距离她有些远的炒茄子,奶声奶气地取笑左航,“你怎么还跟哥哥抢饭吃呀……”

 

“吃饭不说话。”陈天润接过那只空碗,站了起来,顺手把那盘菜拉到了她的面前。

 

不知道是不是正午的太阳太毒了,晒得自己的脸上,不自觉地烧了一片起来,陈天润转身钻进了黑漆漆的厨房里盛饭。

 

只听见小姑娘还不服气,在他背后小声嘀咕了一句:

 

“哥哥只训我们…从来不训左老师……”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左航来兴阳乡也快有两周了,总算摸清了一些生活准则,也逐渐习惯了乡下的日子。

 

别的都还好,就是洗澡真的不方便,院子里只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,有多少热水得看老天爷的脸色,且要让孩子们先洗,最后才轮到他和陈天润,那时候也不剩下什么热水了,若是一点也没了,就得再去厨房生火,用那口大铁锅烧点热水来洗漱。

 

左航白天带着孩子上课,偶尔也在院子里做做游戏,手机信号不太好,永远只有一两格,打打电话还勉强,上网就慢得不行。他觉得自己像是与世隔绝了,只不过兴阳乡这么个鬼地方,实在算不得什么世外桃源。

 

乡亲们开始三夏大忙,陈天润也整日里早出晚归,做饭的活计则请来了从前的老支书,拜托他在这两三个礼拜里,每天中午过来搭把手。

 

左航终于见到了那位有名的活菩萨,村上的老支书。他早就退休了,闲来无事,就坐在院子里脸盆大的树桩上抽烟袋,看着小朋友们嬉戏打闹,在地上用尖尖的石子画出一道道白线,给他们跳格子玩。

 

左航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树桩子,他前不久无意间跟陈天润提起来这事,问他那是个什么树,陈天润给他夹菜的手顿了顿,告诉他院子里曾经长着一棵香樟,快有几十年了,是老支书过世的太太亲手种下的。

 

那怎么没的?左航把他夹给自己的青菜吃了下去,紧跟着多问了一句。

 

“四五年前,院子里考出了个大学生,”只见陈天润放下了筷子,心平气和地告诉他,“可惜学费凑不够,老支书就把它砍了,卖了几千块钱回来。”

 

左航哑然,他知道兴阳乡很穷,却没想到,穷到连几千块都凑不齐。

 

“现在已经好多了,”陈天润仰头看着空荡荡的蓝天白云,香樟树四季常青,能驱蚊虫,且树荫浓郁,若是还在的话,定能消去盛夏的大半暑热,他自言自语起来,“你看,近年来地方政府资助了不少,大家的生活环境,也没那么糟糕了……”

 

左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能应付着点点头。

 

若说兴阳乡的条件,还不能称得上糟糕的话,普天之下,就没有更糟糕的地方了。但他当然不能那么说,陈天润是村支书,村子里一花一木的荣枯兴衰,都和他的工作息息相关,左航要是真的把这番心里话说出了口,未免也太不尊重他了。

 

他也是见识过陈天润平日里有多么辛苦的,他像是个铁打的人,仗着年轻,肆无忌惮地透支、消耗着自己有限的生命。

 

左航时常备课到三更半夜,而陈天润房里的灯,总是要更晚才会熄灭,他似乎有写不完的申请和报告。

 

可左航不明白,不过是多要一台收割机,一辆插秧机,怎么就这么费事呢?弄得陈天润好好的一个人,每天食不下咽,辗转反侧的。虽说没上称,但肉眼看着都瘦了好几斤下去,白衬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肩膀都快撑不起来了,风一吹,整个人更是轻飘飘的。

 

 

 

那老支书话也少,比陈天润还像个闷葫芦,还真是一脉相承的。他只问了左航是从哪儿来的,念哪所学校哪个专业,完了以后点了点头,多说了一嘴:“不比我们天润差。”

 

左航这才知道,陈天润大学是读的哪一所,他有些难以置信,那明明是一所很不错的名校,毕业生的就业率常年居高不下,逢上春招秋招的时候,国企和事业单位也都争着抢着去那里摆摊要人。

 

怎么…就来了兴阳乡呢?

 

老支书忙着做饭,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响动声,硬生生地把他的疑问给盖了下去,左航帮不上什么忙,也只能端着孩子们的碗筷出去摆好。

 

桌上依旧是不给说话的。

 

老支书像是在部队里待过,吃饭吃得飞快,左航都担心他一把年纪了,这么个速度吃下去,嚼也不嚼的,会不会不消化。

 

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放下了碗筷,进厨房拿出个不锈钢盒子,又唤了一个黑痩的孩子到跟前:“去,到一大队,给天润哥哥送饭去。”

 

“我去吧。”左航也吃得差不多了,“让孩子再多吃两口。”

 

他问清了大致的方向,就准备出门,临走前还嘱咐老支书留着脏碗筷,等他回来洗。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左航找了半天才找着陈天润,他四下里寻着那件熟悉的白衬衫,却没想到陈天润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雨衣,朝着自己走了过来,头上还戴着顶宽沿草笠。

 

要不是还听得出声音,任凭是谁也认不出是他。

 

“你怎么了?”陈天润看见左航站在原地不动,却忽然皱着眉头,用手去揉后脖子。

 

“没事。”他笑着回答他,反手拍了拍后颈,“估计是落枕了,问题不大...你快过来吃饭。”左航扬了扬手里的饭盒。

 

陈天润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来,他想叫左航先回去,田间风大灰又多,可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,左航竟也贴着自己落了坐。

 

“你别坐这里。”陈天润用手推他,想让他赶快站起来,“衣服都脏了。”

 

“脏了就回去洗,”左航不以为意,“我陪你坐会儿。”

 

陈天润拗不过他,也没再出言劝说,开了饭盒放在膝盖上,埋头吃了起来。

 

六月的天,原该热起来了,左航老是担心陈天润在外头晒着,东奔西跑吃不消,但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的,天气阴凉得很,还接连下了好几场雨。他们就这么坐在田埂上,风吹麦浪,倒也挺舒服的。

 

陈天润似乎没什么食欲,吃饭也是小口小口地,尽力往下咽。

 

“你今天又是在忙什么呢?”左航问他。

 

“天不好,这一块的小麦倒伏了,现在忙着撒药,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回来一点儿。”

 

庄稼倒伏,意味着减产,更有甚者,颗粒无收。

 

左航看着陈天润暗淡下去的脸色,心里也跟着难受,是自己太无知了,原以为天凉是好事,陈天润可以不用那么辛苦,却不想,他宁可中暑,也期待着日日都是艳阳天。

 

最猛烈的太阳光才是好的,粮食收上来都不怎么要晒,直接就能入仓了;要是天公作美,两三个礼拜的三夏大忙,没准只需要一半的时间,就能全部结束。

 

“对了…”左航又想到了那位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老支书,“没想到你大学那么好啊,怎么跑来这里做村官了,还是说你走的选调生,被发配过来的?干满三年就能升了?”

 

陈天润默不作声,又吃了两口饭,这才开口回他的话:“老支书都给你说什么了?”

 

“也没说什么,就是问了我哪所大学来的。”

 

“他就是好奇,”陈天润顺势岔开了话题,“你也别放在心上了。”

 

已经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大学生来兴阳乡做支教了,更不用说是研究生。

 

老支书每每探问起来,陈天润都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。他不想叫老人家平白无故的难过,但总归是心中有数的。在他念书的时候,校内论坛上还有专门的支教反馈帖,穷乡僻壤,头几年还有人不知道情况的,愿意过去;再到后面,评头论足的帖子愈发多了,也就再没人肯来了。

 

再退一步,就算是有人来,大多也不会认真教书,不少人只是混日子,挨过一天是一天,到期了赶紧回去城里,换取那一个珍贵的保研资格。

 

怎么……还会有左航这样的傻子呢。

 

只不过,这世界上和左航一样的傻子毕竟太少,还是聪明人更多一点。

 

陈天润两个月前就收到了支教生要过来的消息,可他并没有什么期待,日子还是照常过,不会有什么不同。

 

但这一次,他想错了。

 

清晨的院子里多了朗朗的读书声,左航有时候会带着小朋友们背诗,偶尔是一些更为上口的《三字经》,要么就是《弟子规》;傍晚时分,夕阳西下,他刚把晚饭做好,就看见左航骑着自己的那架自行车,从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回来,提着一大塑料袋的小玩意。

 

他拿着一个做成小熊猫模样的塑料容器,里头装了满满的肥皂水,一条一条甩出来,吹给孩子们玩,原本是透明的泡泡,被漫天云霞映衬得各个绚烂,而炸开的一瞬间,就像是落下了一朵小小的烟花到他心里。

 

明明那么短暂,却滚烫而又热烈。

 

他看着左航,不知不觉就明白了,年轻的阿不思,缘何会那样痴迷于格林德沃。

 

可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比较,还不是很贴切。

 

因为左航在他的心里,比格林德沃还要好上很多很多——他心术端正,就算白给他再多的死亡圣器,也绝对不会生出什么伤天害理的邪念。

 

陈天润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,日复一日地过着寡淡而又单调的生活,而现如今,一切平淡无奇的日常,都因为左航的出现,而变得缤纷了起来,就像是装进了那些美好的,却又转瞬即逝的肥皂泡里。

 

乡亲们大多是本分厚道的庄稼人,心地善良,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,交流起来也不费劲。只不过,想要聊到一块去,也确实是不容易的。加上陈天润本就话少,除了一些村子上的常务,就再也没什么其他的共同语言了,而孩子们又年岁尚小,更是什么都不懂。

 

兴阳乡的穷苦压得人抬不起腰,茶米油盐,处处需要钞票,没有谁知道邓布利多是何许人也,也更没有人有那个机会,去读一读康德和尼采,萨特与加缪。

 

米价和油价,无论是哪一样,都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,重要得多。在三餐温饱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,再没有人还有剩余的力气,去关照所谓理想。

 

他的一腔苦闷,他的心绪和抱负,连同那些长久以来,无人问津的心事,全都被钉死在厚重的棺材里,一早就埋进了村头那一大片荒草丛生的公墓。

 

只有左航...只有他懂。

 

他们有时候也会忙里偷闲,坐在沁凉的夜色里,耳边是初夏的蝉鸣和蛙声,手里拿着左航买回来的软饮料,聊一些有的没的。

 

从孩子们的学习状况,谈到大学里的生活琐事,甚至还会聊一些看过的书,从文学到思想,从沈从文到冯友兰,天南海北,跨度极广。

 

陈天润总是觉得,自己好像无需多言,左航已然什么都知道了,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,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,即将要说些什么。

 

“总之,还是谢谢你,愿意来这里。”他把手里的饭盒盖好,抬头去看左航,真心实意地说出了这句话。

 

如今左航来了,就连陈天润的年工作汇报上,都能多记录那么一笔。

 

 

“能出现在陈支书的工作报告里,是我的荣幸。”

 

左航说笑着,一边也侧头去看他。

 

他很少看见那么黑白分明的眼睛,清澈的如同一汪泉水,抬眼看过来的时候,好似自己心里不论打着什么样的坏主意,都无所遁形。

 

陈天润的睫毛又密又长,前几日从下着小雨的屋外回来,还会沾上三两点水珠,它们就像是晨露下的蝴蝶翅膀——南美洲热带雨林里的那一只,只不过在遥远的地方,偶然间轻轻扇动了两下,而自己的心里,却总是突如其来地刮起一阵龙卷风。

 

微风拂面,吹得他们周遭的小麦窸窸窣窣地摇晃起来。

 

可除此之外,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,也跟着一起动了。

 

陈天润又在抬眼看他了。

 

明明是带着真挚的谢意,也没有半点旖旎的意思在里头,左航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过去,捂住他的双眼,请求他再也不要随随便便地拿上目线去看别人了。

 

因为他不得不可耻地承认——

 

他心动了。

 

 

 

那天晚上,陈天润照常回来做了晚饭,匆匆吃完,就又出门去了。左航大概知道,这又是去的仓储中心那边。

 

左航给小朋友们的屋子熄了灯,洗漱完回到自己的房间,却意外地发现床上多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——一个小枕头,上面还端端正正地铺着一块格纹枕巾。

 

而他凑合着枕的那一团皱巴巴的衣服,也被整整齐齐地叠好,放在了被子上。

 

他坐在床边上,戳了戳那只枕头,深灰色,看上去冷淡又沉闷,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,可摸在手里,却是柔软的。

 

就跟某个人似的。

 

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抱起来,是不是也有这么软?

 

想到这里,左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那只小枕头一样,被人戳了几下,莫名地,竟也跟着塌陷了一小块下去。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三夏大忙的收割工作,进行得如火如荼。原本左航还能在早晚之间,跟陈天润打上个照面,而眼下却是好几天都不见他的踪影了。

 

左航终于跟在老支书的身后,亦步亦趋地学会了生火,勉强也能帮着解决一下小朋友们的早晚饭。

 

人都是给逼出来的。

 

小时候学自行车学滑板也是如此,谁还不得摔上几次,才能真正学会了。

  

老支书可不像陈天润,只是看左航被浓烟呛了几下,就赶忙叫他别做了。俗话说严师出高徒,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。

 

至于上课,左航已经教完了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,明天想进入到日常会话的部分,可又担心会不会太难了点。时间短暂,他来不及教那些枯燥无味的国际音标,且孩子们还小,一时半会儿也学不来那个。

  

他对着教案翻来覆去地修改,怎么都不满意。

 

左航看了眼时间,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,打算重头到尾再过一遍,就赶紧去睡觉。

 

外院的大门忽然传来了几声响动,在寂静的深夜里,格外清晰。

  

陈天润终于知道回来了。

 

左航觉得自己快要有两三天没见着他了,便兴冲冲地跑出来给他开门,只见陈天润虚着眼睛站在门口,对着门外的路灯光,确认着手里的钥匙。

 

似乎没拿错,怎么就是打不开呢?

 

他甚至都没看见,左航已经出来给他开了门了。

  

左航看他累成那个迷迷糊糊的样子,又是心疼又是好笑:“怎么弄得这么晚,这都过了四点了,天都快要亮了。”

 

陈天润听见是左航的声音,嘟哝了两声,也不知道说的什么,闭着眼睛就往门里走,就连门槛也没看见,踉踉跄跄地跌了进来,吓得左航赶紧伸手去接。

 

他把陈天润的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,可他还是像个没骨头的,整个人都在往下掉。

 

左航不得已,只得环上了那人的腰。

 

就和他想象中的一样,也是软绵绵的。

 

陈天润的屋子不大,一张小小的单人床,只比自己的房间多了些家具,五斗橱,衣柜什么的,还有一个打在墙上的木质书架,总共三四层,塞得满满当当。

 

床上只有一床小被子。

 

没有枕头。

 

左航呼吸一窒,心尖的地方,像是被什么人给用力掐了一下,又酸又软。

 

他大概知道…陈天润的枕头去了哪里。

 

左航给累得沉沉睡去的小支书盖上了被子,又轻手轻脚地关了灯,来到他的床前蹲下,就着屋外的月色,安静地凑上去,看了一会儿他的轮廓。

 

鼻尖还留着几缕干净的皂角香。

 

陈天润身上的味道。

 

可能是没了灯照的缘故,那些见不得光的,被他藏在阴暗角落里的,可耻的念头,开始不受控制,一个接着一个,冒出了苗头。

 

他低头贴上了那人的嘴角,继而缓慢地挪到了唇峰,不知道停留了多久。

 

直到回过神来的时候,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。

 

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,左航想着,哪怕是多停留一秒,都很危险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却依旧无法平复胸腔里剧烈的心跳,周身的空气都仿佛一起过了电。

 

他大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
 

 

 

清晨,左航不声不响地叠好了那床粉色碎花的小被子,坐在床头盯着它出神。

 

他一夜未眠。

 

脸侧陷没在陈天润常用的那只枕头里,就连被子上都是熟悉而又干净的味道——他刚刚近距离品尝过的气息,再一次悉数浮现上来,历久弥新。

 

这...这叫人还怎么能睡得着......

 

那床小被子最终也是盖不下去了,它被左航当成了抱枕用,攥在怀里浮想联翩,在床上翻来覆去,直到听见了鸡鸣鸟语,东方既白。

 

两三下清脆的敲门声传到了耳朵里,左航一惊,抬头望了过去,而那个他脑海里想了一整夜,被自己搂着睡了一整夜的人,就这么突如其来的,站到了眼面前,就跟做梦似的。

 

“吃…吃早饭吗?”左航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,就连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,看哪里都不看他,“我现在就去帮忙。”

 

“左航…”陈天润的声音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,很轻,但也还是那么的好听,“我昨晚……”

 

左航心如擂鼓。

 

糟了,被他发现了。

 

怎么办?要说点什么?该怎么做?要…要否认吗?

 

他立刻就把最后的那个想法给扔了出去。左航不愿意对自己,更不愿意对眼前的人撒谎。

 

“我好像……”陈天润站在那里,半梦半醒的样子,他低声说道,“我…做了一个梦。”

 

他昨晚的的确确疲惫得不行,在仓储中心的小房子里,接连熬了好几个大夜。外头来的驾驶员,手脚不一定干净,往年也总是出现偷粮食的事情,因此,陈天润只得跟着车去粮仓,要亲眼看着乡亲们种得的粮食一一入库,清点完毕,才能彻底安心。

 

陈天润累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,长久以来的缺觉让他只想一头栽倒下去,在确认了来人是左航以后,他就这么无所顾忌地,放心地闭了眼,听凭汹涌的困意随意处置了。

 

可左航不知道的是,陈天润的失眠症很严重,睡眠质量一直不好。

 

陈天润还记得自己刚上任没到一个月,也就是夜里两三点钟的事,村子里某户人家起了火,甚至还烧伤了人。至此以后,他好像就一直睡得很浅,生怕再出了什么变故,自己来不及应对。

 

他睡得朦朦胧胧,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,轻柔地扫在自己的脸上。

 

随即而来的,是意料之外的一个吻。

 

温柔而又流连忘返的。

 

他想要睁开眼看看清楚,可他实在是累坏了——累得就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。

 

 

天已大亮,昨晚发生过的一切,似真似幻,而他心中的那个嫌疑犯,近在咫尺。

 

陈天润却不敢大大方方地审问他。

 

左航没有回避,也不躲闪,只是站了起来,认真看向陈天润的眼底,他一字一句地问他。

 

“那你…你觉得…那到底,是不是一个好梦?”

 

陈天润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了视线。

 

他想过无数种可能,左航或许会装聋作哑,或许会不承认,又或许会打个哈哈糊弄过去,而最坏的可能性……

 

自己…自己当真只是做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美梦。

 

可是在他的无数种设想里,唯独没有这一种。

 

左航会直白地反问他。他的眼神,热烈而又真挚的,在问自己要一个答案。

 

伊甸园的禁果到底有多美味,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,陈天润最终还是经受不住那种诱惑,他闭着眼睛,点了点头,就像那一年的亚当和夏娃,对着自己心底的欲望认输了。

 

“那是一个…很好…很好的……”

 

话音未落,他就被用力地压在了身后吱呀作响的老旧门板上,呼吸之间,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左航熬了两个晚上,备好了之后一个礼拜的课,接着就陪着陈天润一起去仓储中心看着小麦入仓,帮着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,然后再一起回家,手牵着手走在空旷的田野上,头顶着漫天的繁星。

 

那些文字工作,只不过是繁琐了一点,并不伤脑筋,甚至还没有烧锅难,左航学得很快。

 

陈天润总是觉得对不起他,左航才跟着自己熬了一晚,黑眼圈就更深了一点,他看了不忍心,劝他还是回去休息,粮仓那头也用不着两个人。

 

可左航却执意要来陪他。

 

不来还好,来了一次才知道这粮仓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,闷热又干燥,他实在没办法想象,陈天润是如何一夜又一夜,一个人枯坐在这里,等候着乡亲们不知道何时才能送来的几麻袋粮食。

 

左航只觉得,对于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村官而言,兴阳乡的一切都太过于沉重了,他一个人,瘦削的肩膀根本背负不起。整个村庄笼罩在深沉的夜幕之下,像一只巨大的吸血虫,一分一毫的,耗死了陈天润身上所有的光彩。

 

陈天润手里拿着本书,他已经看过了很多遍,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下去,又偏头去看左航。

 

他只是怕左航太辛苦——他白天还要给孩子们上课,且支教生本就没有义务再帮着村上做这些事情。

 

但若是要论及私心,陈天润是想要他留下来的。

 

此前除了自己,这间低矮平房里唯一的活物,就只有一两只时有时无的飞蛾,它们不要命的冲撞着金属灯罩,哔啵作响。

 

而眼下呢,左航会陪着自己看书,就坐在那盏橘黄色的吊灯之下,有时候眼睛看累了,他们也会聊会儿天。

 

左航问了他不少,有关于兴阳乡农忙的事情。

 

问完了三夏的,就紧接着问三秋。

 

“你问这些做什么,三秋大忙你也……”陈天润有些说不下去了。

 

再过几个月,那时候,你…你早就不在这里了。

 

“可我还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。”

 

左航每次都这样,明明是不经意,却又无比自然地说出那些话,让他无所适从。

 

陈天润心想,幸好,仓库的灯光昏黄,衬得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了几分暖意,也就看不出他脸上发烫的温度。

 

他低头去翻了一页书,开始给左航讲了起来。

 

左航从他口中逐渐了解了,不论是三夏还是三秋,但凡是抢收的季节,都不能刮风下雨,不然地里太烂,既不好收也不好播。

 

若是运气不好,遇上了连绵的阴雨天,庄稼出芽倒伏,不但减产减收,品质也要大打折扣的。例如说是成熟的水稻,在田里收不上来,被雨水浸泡得久了,就会变成不值钱的黄米,地方粮食收购点没人愿意收购,即便收了去,价格都要低于市场价很多。

 

乡亲们一年到头,脸朝黄土背朝天,点滴心血,尽数付诸东流。

 

常听人说谁谁谁,从事着某个行当,那是老天爷赏饭吃,可是在陈天润的心里,这个世界上,只有农民,才是真真正正地靠着老天爷吃饭,千百年来都是如此。

 

左航不太明白,可他也听说过,现在很多的农村,一早就实现了现代化生产,就连喷洒农药都能用上高端的无人机,怎么兴阳乡就这么可怜。

 

陈天润从包里抽出了一份还没写完的申请书,拿给他看,是有关于修路的。

 

左航接过来认真读完,默默地叹了口气,说到头,还是太闭塞了,贫困市下的贫困县,贫困县下的贫困乡,需要用钱的地方,多如流水,谁还能顾得上这个尽是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的小村子。

 

说着说着,驾驶员搬粮食进来了,陈天润放下手里的书,站起来清点,左航也跟着过去搭把手。

 

他又见到了那天去村头接他的司机。

 

陈天润仍旧是嘱咐他慢点开车,路上不着急,注意安全。

 

左航看着他锁了粮仓的大门,半真半假地在他身后抱怨道:“刚刚那人,开车真是快得要命,我才第一天见你,就差点要吐在你身上。”

 

陈天润看上去也是一脸的担忧,他告诉左航,农忙最容易出一些安全事故,隔三差五,总有发生,去年就是如此。

 

那时候三夏刚结束,入了三伏天了,整个兴阳乡也跟着闲了下来。隔壁农场却缺人疏通农渠,上面跑来村子里雇了个临时工过去,谁知道那人原本就有心血管的毛病,天热中暑,人再一过劳,心脏骤停了。

 

可就因为是临时工,当天拿钱当天走,分场的行政也没当回事,连保险都没给人上。

 

上有老下有小的壮年,本是为了多给家里赚点钱才去帮工,可如今人没了,却赔不出一分钱来。

 

陈天润的声音压抑着,左航听在耳朵里,也是心有戚戚,只能指望着今年,以及未来的每一年,都能平平安安的。

 

减产就减产吧,就算是一两年的欠收,被上面的人批几顿,再通宵多写几万字的检讨,陈天润都认了。

 

这些怎么能抵得上一条鲜活的人命呢。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可陈天润担心的事情,最终还是没逃过。

 

左航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一切,每一个细节。收割的工作已经忙到了尾声,陈天润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点笑意,他们忙到三点多,回家刚睡下,左航还没来得及进入深度睡眠,院子的铁门就被捶得哐哐响。

 

左航是川渝一带出生的,他惊醒后的第一反应,还以为是地震了。

 

当他穿着睡衣冲出去的时候,陈天润刚好也从房间里出来了,就连衬衫的纽扣都快扣完了。

 

出事了。

 

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,语速又急又快,说话颠三倒四,还是方言,左航一句都没听懂,可陈天润的脸色却倏得变了,惨白的像一张刚刚漂过的新纸。

 

左航伸手扶住了身前摇摇欲坠的人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他一脸茫然地问陈天润。

 

陈天润不说话,扶着墙缓了一会儿,就准备跟着那两个男人上货车。

 
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左航不放心他一个人。

 

陈天润回头看了左航一眼,朝他摇了摇头,只让他帮忙照顾好孩子,还有,今天就别等自己回来吃饭了,晚上也早点睡。

 

他跟着来人走了。

 

天蒙蒙亮,左航抬手看了一眼电子表,五点还没到。

 

 

 

那一晚,左航等他等到第二天的凌晨一两点,期间困意翻涌上来好几次,洗了不知道第四把还是第五把的脸,陈天润才拖着沉重的步子,轻手轻脚地从内里锁上了院子的大门。

 

左航听见了响动,立刻从屋子里钻了出来:“你……”

 

陈天润的白衬衫皱巴巴的,早就没了往日里干净平整的样子,头顶的碎发也不受约束地乱着,左航走近了点,看见他的脸颊上,还多了几道像是手指甲抓破的伤痕,其中的一道口子,划拉得又深又长,还在丝丝地往外渗着血珠子。

 

“你……”他心疼得哽了半分钟,一口气还没顺过来,就立刻气急败坏地指责了起来,“都说了让我跟你一起去……”

 

“村上的事情,你一个外人,跟着我去做什么…”他侧着身子绕过左航,偏头过去,不让他看自己脸上的伤,打算回屋简单地处理一下,“再说了,孩子们怎么办。”

 

“外人?”左航冷笑了两声,“好,我是个外人。”

 

陈天润被责骂了一整天,也被埋怨了一整天,此时此刻,他是真的压榨不出一丁点的精力,再去应对左航劈头盖脸的怨怼和文字游戏了。

 

“孩子们怎么办?管他们怎么办。”左航还在气头上,“你怎么不多想想,你怎么办?”

 

脸上的伤口还疼,但陈天润也不想管了,他只想躺下去休息。

 

或许明天睡醒了,就什么都好了。

 

“我去做什么?”

 

“最起码不会让你站着白白给人……”

 

“她爱人没了,心里头难受。”陈天润出声打断了他。

 

“是你杀的人?”左航哼了一声,这年头当支书的,任劳任怨不谈,还要给人做出气筒?大学生村官也是官,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低声下气的官……

 

他就是觉得这些人,欺软怕硬,仗着陈天润年轻好说话,性子又温和,才一个个的都不把他当回事。

 

“左航……”陈天润站在月色下面,被他质问得头痛欲裂,他抬眼看左航,像是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的生气,“如果是我没了,你会这么做吗?”

 

如果躺在路上的是我,你会毫无道理地发疯吗?

 

你会迁怒那些…理智上明知道是不相干的人吗?

 

你会吗?

 

左航不说话了。

 

而陈天润也跟着没了声音。

 

村支书的这份工作,他做了也有一两年下来,早就习惯于对外界的一切反应做出最坏的打算——包括他脸上的伤口,当然也包括如今左航突如其来的沉默。

 

那句话,陈天润是无心的。

 

他只是随口提了那么一句,不过是想要提醒左航,我们做人要有同理心的,也要去共情一下丧偶者的心态。

 

可是,自己算什么呢……

 

他站在黑夜里的台阶上,黯然地想着。

 

“你这个比方,不成立。”左航忽然间,又开口了,“以后别再乱说了。”

 

陈天润胡乱地点点头,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伤口,疼得越发厉害了,从脸上一直到蔓延到胸口。

 

当然不成立。

 

他被这场骇人的事故,折磨到现在,是他不清醒了,才会口不择言,才会说了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类比。

 

他算得上哪门子的,他的配偶,他的爱人。

 

左航上前两步,扯开了那只乱蹭的手,就着屋子里的灯光,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陈天润又红又肿的侧脸:

 

“你怎么可能会没了呢?你永远都不会没了的……”

  

陈天润愣了愣。

 

他痛苦惊惧了一整天,胸腔里的情绪满得就快要溢出来了,而左航就像是为他打开了某个出口。于是,陈天润就这么呆呆的,被他拽进了那间预留给支教生的小宿舍。

 

“忍着。”左航看着他泛红的眼眶,一边从行李箱里翻出备用的双氧水,用棉签蘸了,一边凶巴巴地警告他,“不许……”

 

不许哭。

 

眼泪掉下来,泡着伤口只会更痛,也更难愈合。

 

陈天润不说话,只是配合地点点头。

  

 

 

处理伤口,洗漱,来回折腾了一个小时,灯灭了。

 

左航躺在床上,终于如愿以偿地从背后抱上了那个人,他再也不用靠着那床碎花小被子,睹物思人。

 

尽管和他想象中的场景,还是差了很多的。

 

——陈天润的状况太糟糕了。

 

那张上下铺的铁焊床,比大学寝室里的也大不了多少,他们两个成年人睡着,实在是很拥挤。左航的胸膛贴着陈天润的后背,感受着一个人身上所能散发出来的,最深切的难过。

 

不哭不闹,更不是歇斯底里。它是无声的,也没有眼泪。

 

陈天润很会道歉,这是左航初见他的时候,就发现了的,可如今看来,陈天润更擅长的,反而是忍耐。他总是闷闷不语的,自我消化着那些铺天盖地的痛苦。

 

“睡不着,你给我讲讲故事吧。”左航咬着他的耳朵。

 

“讲什么?”陈天润浑身僵硬着,他也不转过来,但声音听起来有些堵。

 

“什么都行。”

 

左航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,但如果陈天润并不想说,或是不想告诉他,那他也不愿意强人所难。

 

怀里的人又不说话了。

 

就在左航觉得自己温香软玉在怀,只差那么一点点,就快要睡过去的时候,陈天润才终于开了口。

 

他立刻清醒了过来。

 

原来,出事的人,就是左航见过的那个司机,他还见过两次的。

 

那人天还没亮就赶去大队收割,更深露重的,他没开村上的货车,而是换了自家轻便的小三卡,他车速快,眼睛又不好,没看见停在田埂上的那台庞然大物。

 

收割机的刀口很重,向来是不会收回去的,也方便白天直接下地。男人一头撞了上去,大半的脑袋都被削下来了,就落在收了一半的小麦田里。

 

说到此处,陈天润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
 

“你都看到了么?”左航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,轻声安慰他,陈天润多半是,见证了那么惨烈的事故现场,创伤后应激障碍了,“没事的,别怕了……”

 

陈天润沉默了良久,他只要一闭上眼,白日里的画面就会一幕幕地浮现上来,浅棕色的泥土变了色,捏在手里,像是能挤得出一整杯的鲜血。

 

“我看见了。”他的声音变了,不再是平日的那副好嗓子,“左航……”

 

左航把他的身子掰着转了过来,面对着自己,屋里太黑,他看不清,便直接凑过去亲吻他的眼睛,那一汪清亮的泉水。

 

如今,真的是湿润的。

 

“他…”陈天润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着,“他好像也在看我。”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这桩事故在村子上闹得很大,可消息却不长脚,始终走不出兴阳乡。

 

左航只知道,陈天润更瘦了,也更忙碌了,但他不再拒绝自己前后跟着他,去那些所谓外人不该去的场合。

 

直到最后,也不知道陈天润到底又递了多少文件,打了多少申请,省农垦公司终于同意派了人下来。

 

那几个中年人,各个西装革履,油头后梳,业务熟练,脸上摆出麻木而又不耐的神色,像是已经处理过无数次诸如此类的事情。一行人公事公办,形色匆匆地慰问了死者家眷,又承诺会补助一大笔钱,就立刻头也不回地走掉了。

 

不想在这个晦气的破落村子里多作半分钟的停留。

 

承诺的那笔钱很多,是整日里对着锅头灶台,抓着蒲扇,嘴里言论着邻家长短的妇人们毕生不曾见过的数目,拿着它改嫁也好,存着给孩子念书也好,她绝不会再有什么怨言。

 

可那笔钱也很少,少得不值当一个活生生的人,为了它以身犯险,而来年下地干活时,仍旧是要三思而后行的。

 

左航那几天下了课就跟着陈天润跑,也见到了最终的那个数字,他有些悲哀,那点钱,拿去北上广,或是任何一个大城市,也不过就是几平方米的事情。

 

陈天润却说,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。

 

他苦笑了一声,转头去问左航,问他,你说,农村人的命,是不是很不值钱。

 

左航摇了摇头,沉默了半晌,终于狠心地说出了那一句,他准备了很久的话。

 

“陈天润,你别留在这里了,你跟我走好不好。”他的支教期限,就快要满了,他很快就要离开兴阳乡,也要离开他了。

 

可他要怎么忍心,把陈天润一个人丢在这里——这个死气沉沉的,充斥着苦难的地方。

 

陈天润听了他这话,却没感到什么意外。

 

这几天里,他看着左航开始零零碎碎地收拾行囊,心里总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,左航一定会这么问他,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,哪一刻。

 

“凭你的学历,上哪里找不到好工作……”

 

“不好。”陈天润挣脱了他的手臂,认认真真地回复他,“不好。”

 

陈天润是什么性格,左航心知肚明,他一旦说了不好,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。

 

“好,”左航点点头,“你不愿意走,那我过来陪你。”

 

 

左航来时装得鼓鼓囊囊的一个大箱子,如今要走了,却是空落落的,带过来的东西,能留下的他都留下了,就连一支笔,一块橡皮,都留给了院子里的孩子们。

 

而自己带来的药箱,还有没吃完的维生素,保健品什么的,全都一股脑地塞给了陈天润。

 

左航知道陈天润领着公家的一份工资,也绝不会要自己的钱,可是他那点薪水,还得供着整个院子里的小朋友。左航在上课的时候,偶尔透过窗户,扫到一眼那个树桩,便会不自觉地想着,若是这些孩子里,不幸地,又出了一个大学生,就像是四五年前那样,又要上哪儿去凑那几千块钱呢。

 

毕竟,唯一的香樟树,已经砍掉了。

 

小小的兴阳乡,连个快递点都看不见,就连距离最近的一个,也设在一小时车程以外的乡镇上。

 

越是临了要走了,左航越是心急如焚,他要怎么寄东西给他呢,这年头,难道还得靠着遥遥无期的车马和邮差么?

 

陈天润的怀里抱着一堆瓶瓶罐罐,自知推拒不掉,他必须要收下,不收左航不会放心走,他看着左航一脸焦躁的样子,心里头也有些怅然。

 

放下了那堆东西,陈天润走到那只银色的行李箱边上,蹲下身子,翻找出一罐没吃完的老干妈。

 

“这个,”陈天润问他,“你能不能给我留一瓶。”

 

“你要这个干嘛,你又不能吃……”

 

左航抬头看过去,却忽然哽住了,不用再多问了,他已经在陈天润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。

 

情不自禁的,他又想要冲上去吻他了。

 

 

 

真正告别的那天,左航还是坐着印着兴阳乡大字的那辆载货卡车出村,只是司机换了一个人,而陈天润也依旧是千叮咛万嘱咐的,路上注意安全。

 

左航最后看了一眼送他到村口的陈天润,他站在刺目的太阳光之下,那身白衬衫,晃得人眼睛酸疼。

 

“你等我。”

 

陈天润克制着,不敢点头。

 

他想着,只要他不点头,不答应他,那就称不上一个承诺,如果左航日后不想兑现了,那也不算是毁约,上天不会为此而惩罚他的。

 

深蓝色的小卡车突突地开走了,一路颠簸着,行驶在起伏田埂上,陈天润目送着它,直到它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点,直到它再也看不见了,才两手空空地回头,往村子的方向走。

 

左航曾问过他,为什么这里的人非要管他叫小陈支书,听着倒是挺亲近,可总是觉得没个官威,欺负他年轻么?

 

陈天润刻意隐瞒了一部分事情,他一直没告诉他,那是因为老支书也姓陈,但凡是村委会大院里长大的小孩,大名都姓陈。

 

在知道了左航也喜欢自己以后,他变得贪心了,他想要他更加纯粹的喜欢,最好不要掺杂进任何不相干的东西。

 

例如说是同情,抑或是怜悯。

 

陈天润并不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耻,他从小到大,都活得很坦荡,只不过,他知道自己的身世,一定会让左航身上的责任感,又深重几层。

 

左航的心肠太软了,比老支书也好不得多少。

 

陈天润从不认为兴阳乡的日子有多么的苦,可那只不过是因为,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,还没有尝到过什么甜头。

 

每年下田测量秧苗间距,即便是穿了套鞋,还是免不了要被沟渠里横七竖八的枝子刮伤小腿,陈天润也不觉得疼,他早就习以为常;就算被失去丈夫的女人,劈头盖脸的揪着撕扯,划伤了几道口子,这也不算什么……

 

但左航……

 

他低头笑了。

 

左航总是会替他感到辛苦,感到不值。

 

陈天润是在左航的眼睛里,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有多疼。

 

也是有史以来头一回的,出现了这样一个人,在他的面前,陈天润觉得自己可以丢盔弃甲,就算再娇气一点,多矫情三分,都不碍事。

 

甚至是理所当然的,那是他应该的。

 

老支书坐在院子门口的小马扎上,帮他看着孩子,陈天润也走到他旁边坐下来。

 

“你出去上大学那会子,我是怎么跟你说的。”老支书咳嗽了两声,“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,走得远远的,别总惦记着自己是从哪里来的。”

 

陈天润回头看了看他长大的院子,这么多年了,一砖一瓦,都是自己熟悉的样子。

 

“怎么可能不惦记……”光是院子里的一棵香樟树,自打它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起,就在他的心口扎了根,长了很多很多年。

 

“后悔了随时走,你不欠着村里什么,就算欠的,这两年也该还完了,大好的青春,糟蹋在这里,做什么。”

 

陈天润从没想过要离开兴阳乡。

 

即便左航说要带他走的时候,那一刻,陈天润觉得自己都已经那么的心动了,可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,他拒绝了他。

 

“您不也一样么,糟蹋了一辈子。”

 

背后传来了小朋友们的笑闹声。那些外人哭着喊着说难熬的日子,兴阳乡里的人,也都过了很久了。

 

“咱俩可不一样。”老支书狠抽了两口烟,看着院子里的树桩,缓缓地吐了出来,“我老伴儿在这儿……”

  

陈天润站了起来,默不作声地朝着村头的方向多看了两眼,不过一会儿,便收回了视线,他转身回去院子里,准备洗手给孩子们做饭。

 

 

最单纯而又热烈的爱意,萌生起来,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,而不爱也同样是如此。

 

陈天润念大学的那四年,也不是没见识过绚烂的霓虹光电,城市里的声色犬马,他看了两眼手里的那本《上海摩登》,不声不响地合上了,塞进了身后的书橱里,一个平日里碰不到的边角处。

 

想必左航很快就会忘记兴阳乡里不足为人道的一切,短短的一个多月而已,不过是他光鲜履历中,最最平淡的一笔。

 

而自己更是如此,点滴墨渍都不会留下。

 

左航名校硕士的出身,又是研学会主席,未来会有一份高薪而稳定的工作,光明的康庄大道在他身前求着他去走,那么好的人,他又凭什么要回到暗无天日的兴阳乡里,忍受着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日子,断水断电,吃不完的糟糠饭。

 

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。

 

事实上,在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左航的那一刻就明白了,总有那么一天,他们会桥归桥,路归路,尘土各一边。

 

陈天润坐回书桌前,在那本厚厚的工作报告上,一笔一划地写着左航的名字。

 

微信收信的提醒音蹦了出来,陈天润怔忡了几秒,恍如隔世。他已经很久很久,没在兴阳乡里听过这个声音了。

 

左航给他发了消息。

 

一张简单的图片,也没有配什么字,兴阳乡的信号还是很差,院子里没有无线网,他开着流量转了好久才全部加载出来。

 

那是张火车票。

 

却不是他回程新打的那张。

 

陈天润两只手指放大了那张图,又多看了两眼,日期还是一个多月前。

 

——他来时的那张。

 

他想起了左航临走前对他说过的,最后一句话。

 

“你等我。”

 

陈天润放下了手机,走出了那座平头大院,眺望着不远处低矮的田埂。想他大学毕业后,回来也快两年了,乡亲们时常夸他做得好,可整个村子依旧只租得起一台插秧机;至于剩下的那部分,还得靠着老百姓们亲自下田,一步一个脚印,直到被泥水里贪得无厌的蚂蟥吸饱了血,才能走到路的尽头。

 

夕阳笼罩在惨淡的阴云里,傍晚的气温陡转直下,他打了个寒颤,回了房间,抱着那床薄薄的粉色碎花被发了会儿呆,最终上手叠好了,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掉漆的五斗橱里,想着等什么时候天晴了,等自己有空了,再来把它洗干净。

 

 

兴阳乡那一年的三夏大忙,随着左航的到来而来,如今他走了,一切也都尘埃落定。

 

什么都不剩。

 


只留下了一个,浸泡着血与汗的丰收年。
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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