扈江离

会当身由己,婉转入江湖。

【航润】热带雨(马国篇)05 完

*





确定了关系以后的日子,仿佛有哪里变了,又仿佛哪里都没变,他们还是像从前那样生活着,只是,陈天润的枕头再也没拿回去了。


身份一下子从房东房客,到学长学弟,再到所谓的“男朋友”,短短的两个月里,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转变,而他们竟出乎意料地适应了下来。


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,日子似乎早就应该这样过了。


只不过,左航发现,他的男朋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稳重内敛,尽管看上去是个学院派,本质却还像个小孩子,闹起来的时候也会很疯;而陈天润也看透了,他的男朋友也不像他一开始见到的那样,是个不苟言笑的酷哥,反而是个很幽默的人,时而犯傻,脑回路也不同常人,总是说一些无厘头的话。


或许就像马克思主义哲学观所呈现出来的那样,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处于变化之中的,因而我们才需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问题的真谛。


那么人类呢,自然也不能成为那个例外了。


有时候很多人说的,我不爱你了,也许并不是不爱你,只不过爱的是曾经的你,而现在的你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人。


因此,左航和陈天润才会觉得,他们目前的进展实在是顺利得超出寻常——倘若变化中的我,也依然喜欢着变化中的你,那么,这一定是人世间最最珍贵的惊喜了。


但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,他们都反复地喜欢上对方,两次,三次,无数次的。


而他们也会像世界上所有刚刚陷入爱河的情侣那样,总是想要追问一下,到底是谁先喜欢上的谁,又是为了什么事情?


是哪一个契机,让对方感受到了那种不同寻常的情感?


陈天润在左航的衣柜里看见了一排没剪吊牌的上衣,什么颜色都有,就是没粉色的,因为粉色的那些,早就全部都塞进了自己的衣柜里。


“故意的?”陈天润质问他道,“为什么偏要我穿粉的给你看?”


你是不是,从那个时候,就开始喜欢我了。


“那你掷筊的时候,又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?”左航反问他,“我有没有女朋友,跟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


究竟是谁先动了心?


他们都不肯承认。


但陈天润始终记得,第一天到马六甲的时候,他拨通了那个如今他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,对面盲音结束的一瞬间,贴着自己耳边的声音,虽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,却很好听,是他想要反复去听的声音;而当左航出现在他面前,摘掉了头盔,陈天润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来了。


这一定就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了。


左航也会反复地回想,他曾冒着烈日去接一个人,远远的看见他,带着那顶渔夫帽,坐在一只很大的银色行李箱上,托着腮发呆,安安静静的,就在一片沉沉的树荫下面等他。


等着他走过去,领他回家。


他们躺在一起,不约而同地,思考着同一个问题的答案。


又或许,真的是一见钟情。


从第一次见面起,从还没有意识到的那一刻起,我就有点喜欢你了。


只不过初次相逢的时候,谁也没料到,他们日后真的会在一起。




*



某一天早上,陈天润看着左航做早餐的样子,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,他很早就想问的问题:“你对每一个房客,都这么好的么?”


“别瞎冤枉人了。”左航伸手关了抽油烟机。


说起来,陈天润还是他在这个家里,亲自招待过的第一个人。他以前不在南洋,都是直接把房子整租给别人,要么是通过朋友,也有时候直接交给中介代为打理,一年到头,就连房客的面都见不着。


“不过,”左航夹了块煎蛋给他,“也还算你有点良心,知道我对你好。”


陈天润看了他一眼,低头去喝杯子里的牛奶,在心里暗自想着,好也是图谋不轨,好也是居心叵测。


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那么恰好,陈天润的田野调查基本都做完了,剩下的日子,他们有时候在家里看看电影,有时候也会出去走走。


和之前那些带着目的和任务的踏察不同,如今的每一次外出,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约会。


刚下了一场雨,地面和石阶都干燥得差不多了,但天气也还没热起来。荷兰红屋广场(Red Square)前的绿化带刚被冲洗过,还沾着点将落未落的水珠。


左航去买了两瓶陈天润之前说好喝的红毛榴莲果汁,准备跟他一起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,维多利亚女皇喷泉的旁边,还站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,音乐声混杂在喷泉窸窸窣窣的水声里,也听不清具体是什么曲子。


可他再回来的时候,却发现陈天润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女生看,像是又发起了呆,递给他果汁,他也不接。


左航看见了,心里不是滋味,憋了老半天,最终还是没忍住酸了他一句:“就这么好看啊?”


陈天润如梦初醒,转头瞥了他一眼,又回头看了看那位白人姑娘,笑出了声:“不是,你想什么呢…我不是……”


“你也会小提琴?”左航终于看穿了他的心事,“技痒了?”


陈天润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,他出国的时候,行李实在太多了,犹豫再三,还是把小提琴给留在了家里,想来也已经好久都没碰过了。


左航站了起来,拍了拍裤子,从石阶上跳了下去。


陈天润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走上前,似乎同那位姑娘说了些什么,竟接过了她手上的琴,又朝着自己挥了挥手,示意他也过去。


他远远地看着,猜出来左航是替他问人家借了琴。


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左航这样落落大方的性格,一点社交恐惧症都没有,这样的人,无论走到哪里,一定都会有很多人喜欢的。


就比如,那位金发碧眼的小姐,看上去就对这位帅气的华人男生很有兴趣的样子。


左航站在他面前看他拉琴,从简单的《圆舞曲》再到《梁祝》,只不过两首曲子,周围已经不知不觉地聚集了一些人。


陈天润把琴还给人家,礼貌地道了谢,可女孩接过了琴,却大着胆子用英文要起了左航的联络方式。


左航也没觉得有什么的,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。曾经,他一直都是无所谓地,应对着那些来自陌生人的搭讪,给不给,都无所谓,有时候也看看心情,看看天气。


可现在不一样了。


他眼见着陈天润的表情僵硬了起来。


陈天润果然还是比自己年纪小了一点,平时装得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,可到底还是藏不住心事。


开心不开心的,全都写在脸上了。


左航也没怎么想,直接就搂过了他的肩膀,笑着用英文回绝道:“抱歉,我男朋友会不高兴的。”


女孩听闻立刻向他们道歉,她说,她真的不知道他们是一对couple,还以为那是他弟弟呢。


“他确实比我小。”左航承认道。


其实,陈天润本来也不觉得左航会随随便便就给人家,但听到他大大方方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还是没忍住,打心底里夸赞了他几句,没想到左航的伦敦口音,还挺标准的。


很绅士,也很好听。


他们又坐回了不远处的石阶上,准备把果汁喝完再走。


“怎么了…”左航的眼神看得陈天润浑身发毛,“你怎么一直盯着我?”


“没什么,就是没想到你小提琴拉得这么好,能引得一堆人来看。我还以为你是那种……”


左航哽了哽,他要如何措辞才合适呢。


——“好学生的类型。”


 “哪种?”陈天润问他,“从小到大,一门心思,只会熬夜苦读?”


左航笑而不语。


陈天润看了他两眼,知道他心中所想,就随口反驳了一句:“你有没有听过,有人说,我读书,不是为了远离人群,躲进书斋,两耳不闻窗外事,而是为了回到人间。”


“从前没有,但是现在听过了。”左航看了看天色,转而问他,“我们走吧,去圣保罗山?”


陈天润点点头,没再把那个话题继续下去。


可他心里就是觉得,左航一定没听懂。


因为自己当年,也是什么都不懂的。


人对一首诗,一场电影,一段经历的理解,在不同的年纪,不同的境遇之下,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些许的变化。就像陈天润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起这话时,心里只能想到,顾宪成所谓的家国天下,鲁迅的弃医从文,还有战火纷飞中的西南联大……


他有些心虚地想着,自己可能真的,就是左航所认为的那种类型吧。


乖宝宝、好学生、书呆子。


从前,人间在他看来,不过是芸芸众生一个不得已的寄生之处,而灵魂总是居无定所的,它并不留恋这个尘世。陈天润从小到大都只是很单纯地喜欢着阅读,也并不是为了考出多么高的分数,而是因为只有在看书的时候,他才会更加真切地触摸到他想要的生活。


生活二字,并不是简单的“生下来,活下去”,仅此而已。


可后来,他遇见了左航。


陈天润不清楚,是不是每一个人的生命中,都会遇见这样一个人——他总是突如其来的,不那么凑巧却又恰如其分地,带给你很多很多,在此前的人生里,从未体会到的情绪变化。


他甚至觉得,有了左航以后,不论手边那些厚重的学术专著也好,自己写出来的论文也好,凡是一切描述情感的语句,都因为他的出现,而有了温度。


也可能与文字无关,有了温度的是阅读的那个人,是写作的那个人,是自己。


原来,他的人间,还远远不止这些。


原来,所谓的回到人间……


他看着左航的背影,跟了上去,偷偷地牵住了对方的手,咬着下唇低头笑了笑。



——也是为了,回到有你在的人间。





*




他们经过了圣地亚哥城堡,再朝着圣保罗山顶上的教堂遗迹走过去,断臂的圣方济雕像立在教堂前面,颈项上还戴着淡黄色的花圈,他稍稍低着头,慈爱地注目着来往的行人。快要日落了,他们在山上远眺过去,便能看到旧港口,蔚蓝色的大海,以及那条曾经大名鼎鼎的马六甲海峡。


圣保罗教堂(St.Paul's Church)和山脚下的那座无门城堡一样,都是由石头砌成的,或许是当地的文保工作并没有那么的到位,看上去也没被修复过,就听凭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之中,经受着无数的风霜侵蚀,战火洗礼,却依旧屹立不倒,坐落在此。


这座教堂最早是由葡萄牙人所建,后来到了荷兰殖民地时期,又用作了贵族的墓穴,现今已然形同废墟,只剩下四周的外墙,甚至连屋顶都没有了,陈天润一抬头便能看见天空。


高大的荷兰人墓碑紧靠着墙壁,随意地摆放在其中,上面还刻着一些拉丁文和荷兰文的铭记,以及圣母圣子之类的图像。


虽说是墓穴,却丝毫没有阴森恐怖的感觉,反而生出一种饱经沧桑的美。


他们手牵着手,逛过一间又一间的石屋,在最后的一间里偶遇了一对异国的恋人。女孩坐在教堂镂空的石窗上看书,男孩则站在一旁看她,夕照的余晖撒落下来,穿过教堂高高的石墙,一束一束的,就像一道圣光,柔和地落在他们的头顶上,那画面宁静而又平和。


陈天润拖着左航就准备走,可左航有些不理解的样子,那间屋子他们还没进去呢。


“你别打扰人家行不行……”陈天润小声地推他出去。


左航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,将他直接拉到了石屋外的一角上,低头认真地看着他的脸,转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:


“谁打扰谁还不一定呢。”


他低头吻上了他。


他们就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红棕色与白色相间的断壁残垣之下,远方的钟声响起来了,惊起不远处广场上成群结队的和平鸽,在他们仰头可见的蓝天白云之间,扑簌簌地飞过去。


陈天润的后背抵靠在斑斑驳驳、坑洼不平的石壁上,只要稍微睁一睁眼睛,左航的睫毛就会蹭上自己的。他有些茫然地想着,左航一定不知道,他们现在是站在什么地方。


这可是,人家天主教的地盘。


要是像里面的那对小情侣,郎才女貌,倒也是没什么问题。


但是像他们这样的,放在《圣经》的教义里,是要一起下地狱的,是十恶不赦的罪过。


大抵是站在了遗迹之下,陈天润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,左航似乎带着他穿越进了历史,一同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,而在那个年代里,他们在教堂中做出这样的事情,一定会被人双双扔进烈火里,焚烧成灰。


他此前也不是没想过,他们的初吻,会发生在何时何地,可他也从没料到,竟会如此的惊天动地。


虽说他和左航都不是信众,但他还是觉得,这样似乎不太妥当——巨大十字架明晃晃地竖在教堂顶端,他们的所作所为,眼下发生的一切,都被它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凝视着。


陈天润从心底深处,牵连起了一股悖德的羞愧感,不自觉地,耳根滚烫。


他原想要推开他的,可不知怎么的,他迟迟下不去手。


而回抱住左航的那一瞬间,他在心里无奈地想着,终此一生,他们再也吃不上神父赐予的圣餐了。




——可他心甘情愿。





*



陈天润原以为很漫长的暑假,却因为最后的一段时间,整天都泡在蜜罐里,过得飞快。


在教堂里的那天,左航的手一直都垫在自己的头后面,为了不让他嗑着墙壁,手背都磨破了一点皮,陈天润回家后默不作声地给他涂碘酒,也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心疼,只叫他以后都不许再这样了。


左航连声答应他。


临走前左航还是带他去剪了头发,太长了,都挡着眼睛了,但他也还记着陈天润说要剃寸头的事情,就特意挑了一家马来人开的店,导致陈天润一句话也说不上,最后,全凭着左航的意思,只稍微剪短了一点点。


左航在家里帮他收拾着东西,让他带不回去又不着急用的,就先放着,回头等自己过去了,再一并带给他。


“还是算了吧。”陈天润清点着那些书,“到时候,你的行李,搞不好比我还多。”


“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回去?”左航边收边问他,“就不能再多待一个礼拜?”距离九月还有一会儿,但他心知肚明,星大开学很早的,一般来说,八月就得上课了。 


“快开学了,我也得回去准备一下。”陈天润打量着他住的房间,他已经有段时间不睡这里了,后来就干脆当成书房用,反正睡觉都去隔壁,“调查报告也要好好写一下,而且,很多资料都在图书馆里的……”


他说的那些道理,左航当然都知道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,但他心里还是不大乐意,总觉得他们才刚刚在一起没多久,怎么立刻就要分开了。


最后一天,左航送他去了车站,直到看着他买好了票,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即将要分别的实感。


“你很快就过来吗?”陈天润问他,这几天,他好像已经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了。


左航点了点头,他的专业留在马国有些大材小用了,原本也是打算去星洲找工作的,简历都投出去了,也已经收到了一些不错的面试通知。只不过,他打算把马六甲剩下的事情再处理一下,可能的话,还想把那座老房子给租出去。


那你什么时候会过来?


过几个月,左航说,很快。


几个月?


一个月。


半个月,行不行?


他犹豫了一下,那我尽量。


从马六甲坐车到星洲,也不过四五个小时的路程,他们还可以每天视讯,总觉得不该生出那么多的离愁别恨,又都是男生,太过于难舍难分了,反倒让别人看笑话。


陈天润最后一次拥抱了他一下,转身上了车。


大巴车摇摇晃晃地,就像生活一样的,颠簸而又遗憾,行驶在马国荒芜的国道上,周围有时是山,有时是成片的榴莲树。


航海时代的繁荣早就落下了帷幕,而马六甲这座小城市,就跟以它命名的那条海峡一样,一道被写进了历史里,悄然无声地为现代人所遗忘了。


润泽天地万物的热带暴雨,仍旧是说下就下,车窗外面的天地,很快又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汽了。


陈天润过了星洲的关口,终于换上了回家的车,他买了新马通用的流量包,关机又开机,现在安静地盯着手机左上角,经过了两国之间短暂的无信号区域,singtel的标识慢慢地跳了出来。


Whats/App上跳出的第一条信息,就是左航发来的。


“你已经到了吗?”他问他。


——就像是他两个月前,第一次在电话里,曾经问过他的那样。





To be continued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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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六甲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,感谢这篇文章的所有读者,你们让我从始至终都写得很开心,每次打开这个文档的时候,都能感受到幸福,谢谢你们❤


这段时间很忙很忙,等结束了手头的工作,再来带着大家一起,随他俩去星洲玩吧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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